本文见《财经》杂志 2009年第18期 出版日期2009年08月31日
伯南克再获美联储主席提名,是对他此前工作的褒扬,但更大的挑战还在前面:极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如何及时有效地退出?如何保证美联储的独立性?在金融监管改革中发挥什么作用?
《财经》驻华盛顿特约作者 胜寒
伯南克仍面临巨大挑战
众望所归
在“二战”后的欧洲,如果你问为什么法国在纳粹的铁蹄之下、英国却傲然不屈,人们会告诉你:那是因为有丘吉尔;在2009年夏天的美国金融市场,如果你问为什么美国经济在上世纪30年代陷入了大萧条、现在却奇迹般地走向复苏,人们会告诉你:那是因为有伯南克。
这是一种典型的托马斯·卡莱尔式的英雄史观。55岁的共和党人伯南克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下,获得连任美联储主席的提名的。
美国当地时间8月25日9时,正在度假的美国总统奥巴马,在马萨诸塞州一所小学内正式宣布了这一提名。奥巴马不吝溢美之词,称赞伯南克领导美联储走过“美国及世界历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之一”;“正是因为他的背景、气质、勇气和创造力”,以及他“大胆的行动和打破常规的思维”,帮助美国经济“避免了另一次大萧条”。在奥巴马看来,过去两年危机肆虐、险象环生之际,能够拥有伯南克这样一位掌舵人,不仅是美联储的幸运,也是整个美国经济的幸运。
伯南克获提名连任,显然是众望所归。伦敦凯斯商学院教授安德鲁·克莱尔(Andrew Clare)称,伯南克是美联储主席的“最佳人选”,不仅由于他的学术背景和履历、过去两年的决策成效,更取决于目前美国经济正处在关键时期。“此时换掉伯南克,将会是最大的‘不稳定’因素。”这也是多数支持者的观点。
白宫国家经济办公室主任萨默斯、白宫办公厅主任伊曼纽尔、财长盖特纳,都曾建议提名伯南克。其中,萨默斯正是被猜测可能成为伯南克继任者的民主党籍的候选人。
英国央行行长莫文·金(Mervyn King)对伯南克被提名连任表示欢迎,认为这有利于两国央行携手共度全球经济的关键时期。欧洲央行行长特里谢则称,在面临不同寻常的挑战之时,对伯南克的提名感到“特别的欣喜”。
当然,批评者也不乏其人。立法者当中,一些共和党议员批评美联储在金融机构中选择了救助对象,成为市场成败的决定者;有民主党议员认为,伯南克过多关注金融机构,而忽略了对房地产、小企业和居民信贷的救助。市场中,华尔街则认为,美联储在危机爆发前行动迟缓、后知后觉,此后曾错判形势,让雷曼兄弟倒闭,从而引发了美国乃至全球金融市场的系统性大危机。
摩根士丹利亚洲区主席斯蒂芬·罗奇(Stephen Roach)言辞最为激烈。他在《金融时报》上撰文,指出伯南克的三大“罪状”:第一,与其前任格林斯潘一样,对资产泡沫充耳不闻,助长了房地产市场投机;第二,声称亚洲国家的“储蓄热潮”造成了全球不平衡和美元回流,以此推卸美联储的责任;第三,在金融市场“去管制”信条下监管不力,没能阻止金融机构在创新旗号下的过度“加杠杆化”。
按照罗奇的说法,伯南克获得连任“好比医生失职给病人带来病患,却因补救措施中的表现而受到表彰”。
然而,有一点恐怕是最苛刻的批评家也难以否认的:在伯南克领导下,美国经济很可能已经避免了最凶险的噩梦,即长期通货紧缩。
将决定伯南克能否连任的关键人物、参议院银行委员会主席克里斯多弗·多德(Christopher Dodd)对此表示赞同。“伯南克在危机最初反应迟缓,但最终还是表现出了领导力,他的提名对市场传递了正面的信号。”一向“坚持不懈”地指责美联储的多德在当日表示。
也正因此,美国媒体几乎一致认为,伯南克获得连任不存在悬念,当然,他在国会听证时还是会面临各种“刁钻”问题。
伯南克的连任似乎在强调一个道理:在严重的金融危机中,独立而强有力的中央银行、睿智果断的中央银行家们,能够扮演如何重要的角色。不过,危机尚未结束,重建更为艰辛,他能否完美地阐述这个道理,尚待时间检验。
非常手段
关于中央银行家在金融危机中的作用,经济学大师米尔顿·弗里德曼曾有长篇论述,那是一个教训惨痛的反例。“大萧条”之前,美国最有影响的中央银行家、纽约联储主席(相当于今天的美联储主席)本杰明·斯特朗溘然长逝,美联储群龙无首,甚而迷失了方向和行动能力,以至于作出了一系列错误决定。弗里德曼认为,1929年的危机起源于一般性的金融冲击,但随后美联储的货币紧缩大大加剧了危机的扩展,以致重创实体经济;“大萧条”不仅仅是一场经济危机,更是一次央行管理的危机。
伯南克非常赞同弗里德曼对于“大萧条”和美联储政策失误的观点。在2002年弗里德曼90岁生日时,伯南克面对他说,“在‘大萧条’问题上,您是正确的,我们做错了。但正是因为您,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。”
伯南克没有重蹈覆辙。在担任公职之前,伯南克已经成为弗里德曼之后在“大萧条”研究中最权威的美国学者。他提出并完善了著名的“金融加速器”理论,其主要观点是,信贷市场的信息不完全导致其行为模式强烈的顺周期变化:面临轻微衰退时,银行体系会过度收缩信贷活动,推高融资成本;信贷紧缩会进一步抑制投资和消费,导致资产价格大幅下降,从而形成实体经济与金融市场收缩的恶性循环,这种周期性的放大效应即所谓的“金融加速器”。在这一过程中,企业资产负债表对投资的影响至关重要,一方面,现金流和资产净值直接决定了内部融资的能力;另一方面,资产净值决定了抵押品的价值即外部融资的成本。
根据其理论,宽松的货币政策可以稳定金融市场和资产价格,从而打破金融市场在经济衰退时加速收缩的恶性循环:由于资产价格稳定并开始反弹,借款者的财务状况得到改善,从而减少了融资成本,并最终刺激了投资和消费活动。这一理论,在本次金融危机中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。
早在2002年11月,时任美联储理事的伯南克就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讲话《通货紧缩:如何避免它的发生》,反驳传统理论的观点:即当政策利率降到零以后,中央银行就失去进一步扩大再需求的能力。他认为,央行还可以采取“非传统”的政策手段继续刺激经济。比如,美联储可以通过印钞增加流通中的货币,降低以商品、服务计量的美元币值,这相当于提高这些商品和服务以美元计量的价格。具体做法上,美联储既可以通过扩大购买资产的数量和种类将货币注入经济,还可以通过向银行提供低息贷款、与财政部门配合等多种方式投放流动性;在利率方面,美联储可以通过购买或承诺购买长期国债和机构债券的方式,将市场利率控制在低位,以刺激总需求。结论是,“在纸币制度下,一个果断的政府总是能够制造出更高的支出和正通胀”,从而将经济拉出通货紧缩的陷阱。
这篇讲话,事实上也成为过去一年美联储货币政策的蓝图。在过去两年里,美联储的许多政策决定都是打破常规甚至离经叛道的:它在15个月的时间将基准利率从5.25%降到零,降息的力度和速度前所未有;在雷曼兄弟倒闭、金融危机升级后的三个月里,美联储开始采取激进的“量化宽松”政策,直接向不同的金融市场放贷,其资产规模从不到1万亿美元急速扩张到2.3万亿美元,其中包括大量与房贷有关的问题资产;今年3月,伯南克和美联储罔顾压力和批评,决定购买3000亿美元的长期美国国债,以债务货币化的方式继续向金融市场输送流动性。
更具争议的是,伯南克还主导了布什政府的金融稳定举措,以上万亿美元的成本紧急救助了大量金融机构。从自由市场经济的角度看,这种政府对市场的深度干预无法接受;从社会公平的角度看,这是用纳税人的钱为华尔街的贪婪埋单,可能会滋生巨大的道德风险,鼓励金融赌徒今后卷土重来。
关于政府干预市场、救助金融机构的问题,在2008年9月雷曼兄弟倒闭之后的美联储会议中,伯南克曾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猫耳洞里没有无神论者,金融危机中没有道学先生”(There are no atheists in foxholes and no ideologues in financial crises)。这句话的前半句是一条著名的英语谚语,意为任何原则和立场在极端情况下都不会一成不变。如同在面对战争和死亡的恐惧,无神论者会相信上帝一样,在金融危机的千钧压力和生死时速中,即使是最坚定的市场经济主义者,也同样会放弃自由市场和政府不干预市场的信条。
无论如何,伯南克的许多创见和举措,大大丰富了货币政策的理论和实践。得益于非传统的激进政策,美国经济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,走过了日本经济十多年都没有走完的艰难道路。
时至今日,美国经济似乎已经看到了经济复苏的曙光:三季度很可能实现经济的正增长;而失业率终于大幅放缓,甚至在7月下降了0.1个百分点至9.4%;而二季度的S&P/Case-Shiller房价指数从2006年来第一次实现反弹;作为经济的先行指数,标准普尔500股票指数在过去五个月中上升了50%。伯南克再获提名,是对他此前工作最好的褒扬。
前路多艰
然而,危机中的出色领袖不一定是治平时期的优秀管理者,更何况伯南克还面临着经济持续复苏并保持价格稳定的巨大挑战。这种挑战也是美联储此前的政策自身造成的,奥巴马对他的任命也有“解铃还须系铃人”的意味。
首先,美联储必须为激进的“量化宽松”政策制定并实施及时有效的“退出策略”。一年多来,美联储购入大量金融资产,并放出巨额流动性,具体表现在其资产负债表上7000多亿美元的超额准备金(央行对金融机构的负债)。这也是悬在联储头上的“达摩克利斯之剑”;因为一旦经济复苏,金融机构重新大幅放贷,货币乘数加大,这些超额准备金随时可能成为通货膨胀的源泉。
7月21日至22日,在对国会的半年度货币政策听证会上,伯南克对有关美联储“退出策略”的问题正面作了解答。在联储资产负债表难以短期“消肿”的情况下,伯南克特别强调了一种新的政策工具:向准备金账户支付利息。一俟通胀预期上升,需要回收过剩流动性,联储会保持基准利率不动,而先提高准备金利率;这一利差构成无风险套利的机会,将引导商业银行将过剩资金存回央行。此外,伯南克提出了多种辅助性的政策工具,以保证联储对货币供给的控制。他同时也表示,在未来的某一时点,随着经济复苏趋势的确定,美联储将不可避免地开始加息。
然而,退出时机的选择将构成美联储的一大挑战,因为退出过晚可能导致通胀失控,而退出过早可能导致复苏夭折。目前仍在艰难复苏的美国经济,还没有找到明确的长期增长点;由于结构性问题和周期性问题交织,实体经济的复苏有可能慢于预期;如果金融市场稳定后,前期激进的货币扩张可能导致通胀压力加速上行,这就使货币政策的双目标产生矛盾,要求美联储必须在经济增长和价格稳定间做出艰难取舍。即使经济真正开始了快速复苏,美联储也必须辨别:到底这种复苏是扩张性宏观政策的短期效应,还是可持续的长期趋势。“大萧条”后的复苏过程再次提供了前车之鉴:1936年至1937年,当时美国经济已经复苏,但因为担心通胀风险,美联储曾将法定准备金率加倍,最高水平一度达到26%,急剧紧缩结果导致美国经济再次衰退,直至“二战”爆发后才真正走出困境。
第二,如何在巨额财政赤字的掣肘下保证美联储的独立性,可能给伯南克带来更大的挑战。美联储干预中长期国债市场,某种程度上是以牺牲货币政策独立性为代价的。历史证明,中央银行对国债市场的干预从来都是易进难出,因为央行对所有金融机构都处于强势,对于政府却处于弱势;央行对国债发行实际上没有约束力。如果奥巴马政府予取予求,要求联储为发行更多的长期国债埋单,美联储的独立性将无从谈起。
在7月底的国会听证会上,伯南克对于财政赤字提出了直白的警告:“除非政府能用实际行动来确立市场对美国恢复财政可持续性的信心,否则美国将既无金融稳定也无持续的经济增长。”伯南克明确表示,美联储不会长期为政府开支埋单;财政长期可持续关键还在于奥巴马政府的财政纪律;按照他此前的观点,日本经济长期无法走出通缩陷阱,正是因为政治上缺乏进行结构式改革、消减财政赤字的决心和共识。诚然,财政政策的可持续性完全不在伯南克和美联储的控制之内,但它却与保持美元地位、控制通胀预期的目标密不可分。
第三,伯南克领导下的美联储,还将在正在进行的金融监管改革中肩负重任。这一改革的核心内容,就是赋予美联储“宏观审慎监管”的职权,从而将具有系统性风险的金融机构纳入联储的监管之下。理论上讲,这是避免金融危机悲剧重演的根本性举措,但相反的论调从来没有停止过。在华尔街的鼓噪声中,很多美国议员反对给予伯南克和美联储过大的权力,甚至表示要剥夺美联储关于消费者信贷的监管权力;因为伯南克已经被认为是“美联储百年历史上最有权力的一任主席”,国会担心新的授权将使联储变得更加难以节制。此外,更高的资本充足率要求,以及更透明的信息披露,都是美国金融业所不希望看到的;再加上将要到来的货币紧缩,可能将结束目前华尔街和伯南克之间短暂的“蜜月期”。
因此,在即将开始的第二个任期内,伯南克可能要面临更大的挑战;对中央银行家来讲,相比货币政策放松时期,紧缩时期往往要面临更多的舆论批评和政治阻力。22年前,时任美联储主席保罗·沃尔克就曾因坚定的反通胀立场和持续的货币紧缩广受非议,而最终黯然离职。下一个四年中的伯南克,又将在引导美国经济复苏的考验中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呢?■
本刊驻华盛顿记者李增新对此文亦有贡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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